天幸终亡,囚地为牢(2/2)
苍婧真的像死了一样,她的目光枯靡,静静地落在苍祝身上,苍祝感觉不到一点生气。
苍祝想到了苍婉,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姐姐。人可以伤心到死,苍婉如此,苍祝还能想象理解,因为苍婉是那样柔弱之人。
可苍婧如此,苍祝便无法想象。
苍祝向来认为苍婧是天底下最不像女人的女人,她是那么无情冷漠。爱一个人能有多爱?苍祝真的难以明白,他还觉得苍婧顶多比他多一点点的柔情,是萧青惯着她,顺着她,她才那么多年喜欢他,愿意和他在一起。
“常嬗无父无母,是个孤儿,你打算怎么办?”苍婧声音微小。
苍祝望这府邸一片死寂,“皇姐身子也不好,朕把他接回来,会好好待他。”
“好。可我与萧青有三儿,他们先天不足,比常嬗长得瘦弱,脑子也笨,走几步就喘,我不放心她们。”她说得他们寻寻常常,就似个无用人。
苍祝觉着了她的心思,“你想朕怎么办?”
“长子名伉,应承侯位。请陛下将三儿送至长平封地,让他们在那安度一生。我做母亲的照顾不了他们了,我身子已经不好,愿自于府邸颐养天年,不再出去了。”
自囚于府,将三儿送至封地。苍婧从此就一个人待在这府里了,她用自绝后路,来换苍祝待其他人宽厚。
苍祝听她这般绝言,也没有什么不应的理,“好,朕答应你。”
苍婧舒了一口气,如卸去了所有心力,“哪一天,我没熬过去,死了。陛下不必办什么,将我和萧青同葬便可。”
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求了。苍祝不得其解,可苍祝还记得萧青那句临终之言,那双带血的眼睛确实叫苍祝害怕。萧青喜欢惯着苍婧,苍祝知道如此。
“好。”苍祝应了。
苍婧什么也不求,就求太子获民心,改天地,以仁德治天下。
这需要时间,但时间不等人。魏陵的出战是一次警示。
魏陵屯五千勇士、奇才剑客。这无异于挑起了苍祝的猜忌之心。他私下征募剑客,为谁征募,居心何在?这就是苍祝迟疑三个月不发兵的原因。可是魏禹又使了手段拉拢太子,一下就将暗事道明。
无论事实真相如何,苍祝都会认为他们魏家为太子羽翼,五千剑士是为太子所招,效忠于太子。魏陵的出兵,还加杂着帝王忌惮太子的嫌隙。
所以宁舍魏陵,也要换陈广立。换陈广立回来,将兵权收紧。
所以魏陵一去可以死,但他投降就让苍祝不可接受。苍祝会深信,魏陵无法给与他忠诚。
一切在五年间已经悄然发生。利用帝王忌惮太子这一点,夺嫡之争一触即发。
太子之境并不好,他与武将交好,是他只能选择这条路,但他触及帝王的雷池。满朝文臣又不会拥立太子,陈培言更想推十一皇子夺之。
太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苍婧选择退出与他们的牵扯。这样苍祝就会放下他急进的手段。太子的时间就在苍祝身上,有了时间太子就有了希望。
从此府中只有苍婧一人了,门外还是有个看门的小贩,依然是那个皇城军。
苍婧在床上躺了许多天,乖乖喝了药,就像死尸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活下去。
后来看门的小贩放了一个人进来,是瘸着腿拄着拐杖的乔一山。他穿戴显了富贵,绸缎在身,衣衫整洁。
苍婧在病榻前看到他,多少惊讶,但庆幸他还活着。
“你的孙子是长平侯了。”苍婧告诉他。
乔一夫欣慰点头,他胡子白了,人老了,已近迟暮。
“我年纪大了,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。承蒙大司马和大长公主相救,就在死前为大司马打了一把剑,还此恩情。”
乔一山送上了一把剑,这把剑和苍婧的父皇那把一样,是用上好的铁打造,干净简单,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。就像萧青那样纯粹。
苍婧一颗碎掉的心又疼了,“他已经不需要剑了。”
“这把剑在他落葬的那一天完成。人去剑活,我想大司马依然需要它。”乔一山留下了剑,拄着拐杖离去。他身躯已经显出老态,他再一次看了看这座府邸,只剩唏嘘。
直到那一天被带走,乔一山才知道,原来左右一切的只是陛下一人。大司马也好,大长公主也好,都不能左右天子的决定。
世间的希望在哪里,乔一山一介凡夫不知道,他只知道打剑。为天子打剑是乔一山活下来的唯一理由,但天子要他打一把压制大司马的剑,那把剑乔一山打了。花里胡哨的,刻了龙纹,苍祝很喜欢,赏了乔一山一百金。
乔一山后来用二十金买了块铁矿,为萧青打了一把剑。剑上什么都没有刻,只是一把剑。但乔一山打这把剑的时候就觉得,苍祝那把剑赢不了。
苍婧把剑留在了身边,囚地为牢,不贪岁月,从此一年光景过。
一年了,宫中的监牢却仍然僵着。
太史司马炎凑着狱卒点的灯烛,翻着他的史录。
在这一年里,他无法尽闻天下事。史录的最后一笔是一年前他听狱卒说,“陛下去了次大司马府,回来就下令,让他三个儿子都去封地了,长子继承侯位。”
于是太史记,大司马身尚煦阳故,长子承侯位。
看着史录,司马炎又是愤愤不平,在牢中如复以往地喊着,“魏陵大冤啊!”
司马炎已经连续喊了一年了,他不为自己喊冤,只为魏陵喊冤。
狱卒都听烦了,进来抽了他一鞭,“喊什么喊,喊破喉咙他还是在韩邪吃香的喝辣的,抱着韩邪公主睡大觉。”
“魏陵他必是委屈求全!”司马炎深信如此,他每一天都喊冤,想要以此唤醒帝王。
司马炎回了一句就又受了一鞭。
司马炎的喊冤声当然传了出去,可司马炎并未见到帝王。反而是受了更多的刑罚。
他喊一声就被打一鞭,如斯往复。
但今日狱中有了动静。
一身锦衣行来,只见狱卒行礼,“丞相。”
“我受圣令来看看他,你们下去吧。”杨贺遣走了狱卒,走入了司马炎的牢中。
“魏陵如今已过一年未归,娶了韩邪公主,在韩邪荣华富贵。陛下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杨贺带来了圣令。
即便他已在狱卒口中听到千万次,他仍然要高呼,“这只是魏陵委曲求全,你们为什么不信?”
“是他不愿死。”杨贺显得极为平静。
司马炎激问,“人不愿死,有什么错!”
“可在陛下眼里,他不愿死就是错。”
“这不公平。陛下总是对几个奴虏出身的外戚心肠宽厚。可对魏家,他就是和他们过不去。魏广将军死得何冤,魏敢将军又何冤,现在又是魏陵,他们是名将之后啊,怎能如此受辱。”
杨贺听笑了,“你觉得他们很重要,因为他们是名将之后。”
“丞相这是何意,你亦出身名门。难道不觉得陛下不公吗?”
司马炎对魏家的遭遇无比怜悯,他的质问却叫杨贺难说一字。因为有些话他不敢说。朝中很多人觉得自己是名门权贵之后,是无比重要的人。其实这就是个笑话。
哪有什么重要的人,杨贺当了丞相后就知道,官场朝堂是一场握在帝王手里的局,没有谁重要的,重要的是帝王要做什么。
杨贺觉得不公吗?当然会觉得不公。没活在陛下眼里的人,什么都不是。活在陛下眼里的,天天被他猜忌。他的眼里是谁?是他自己罢了。
可司马炎他不懂帝王心。他为了一个名门世家受到的不公而悲哀。他就是想要替他们证明,他们何其无辜,受到不公的迫害。
“就算我死,我也要说,魏家良将之后,忠心报国,绝未叛国。”司马炎为了证明这一点,连死都不怕。他忍受着鞭打,也要认定他说的没有错。
杨贺觉得司马炎可怜,他这样下去是要被打死的。不同于以往苍祝对大臣的惩罚。司马炎只是个史官,他为人求情,挑了苍祝的暗心思,才引的这一场灾祸。
杨贺实在惋惜,同时也气这司马炎的性子太过耿直,“你为什么要那么倔?你手下若有个掌簿,他受了你父仇敌给的荣华,却问你他为何不得晋升?他所书之记你翻来覆去难用,他又嫌你让他抄的史书繁多,抄上两页就不抄了,你会重用他吗?你又有一个掌簿,他去寻私杀人,杀你最器重之人的舅舅,然后被你最器重的手下寻仇杀了,你会为这个掌簿杀了你的手下吗?你还有一个掌簿,说不用笔只用墨能写下万卷豪书,结果他没写出来,还把那万卷豪书撕得粉碎,你想不想杀他?”
答案就是很简单,仅仅那么简单罢了。杨贺希望司马炎想明白,就此认个错。苍祝没有直接斩了他,就是还有活着的希望。
司马炎显然愣了,可他仍然很倔,“可那是陛下,他怎能凭自己心意喜恶来断人。”
“他是陛下,可陛下是你认为的陛下吗?重要的从来不是你。若你想的有用,你还用得着受此等罪?”杨贺越来越害怕现在的苍祝,他更替司马炎的坚持不值,“你可以为了魏陵死,魏陵愿意为了你死吗?”
“我就算不为魏陵死,我也愿一死换陛下清醒!”司马炎有决然赴死之心,杨贺见过这样的臣子,可又有什么用。刘昂被活活气死,他醒了吗?常寿为他累死,他醒了吗?就连萧青……
杨贺心中过于悲痛,而难再压下一言,他低声苦笑,“萧青战死皇城外,大长公主自囚府邸,你指望他醒什么?”杨贺悲痛难止,眼中泪湿。
司马炎的神情僵住,一些事他并不知道。
他只是听狱卒说不讨喜的大司马病死了。所以他写了一笔大司马病故。司马炎那是还在想,苍祝要他死,却尚不问斩,定是因大司马之葬。
可现在丞相却说他是战死的。
司马炎不禁想起他朦胧睡意中,几个狱卒曾偷偷言说。
“我弟弟跟我说大司马战死在皇城外,惨的不得了,韩邪人让他投降他不降。”
那时,另一个狱卒赶紧打断,“别瞎说。陛下说他是病死的,就是病死的。”
司马炎震惊不已,“大司马到底怎么死的?”
杨贺发觉自己失言,抹了摸泪,挥了挥手,“不能说了。”
有些事就是不能说,不能问,不能让人说道。
“我奉陛下之命来看你是否认错,你今日就认个错,给自己留条活路吧。”杨贺劝道。
司马炎本来已踏出了赴死的一步。可现在他想着他笔下那个不讨喜的大司马。
“他不是过得很好,他为什么会死在皇城外?”司马炎左右思之不得。
韩邪人不懂萧青,他为何不降。
大平人也不懂萧青,他身尚煦阳,宠荣斯僭,三公之上,不是过得很好?
史书之上古今多少事,留在司马家笔下的萧青仅仅是那么几页。那么几页,此刻都在他目下:
非良臣名将之后,出身为奴,侍煦阳长公主,以色媚主,得长公主之荐于上,官拜卫君,侍中卫,车骑将军,大将军,得封侯关内侯,长平侯。萧青为外戚之臣,享万户食邑,乃佞幸也。
君子豹变,贵贱何常。青本奴虏,忽升戎行。姊配皇极,身尚煦阳。宠荣斯僭,取乱彜章。
长平侯为人仁善退让,以和柔自媚于上,然天下未有称焉。
大司马身尚煦阳故,三子得封侯。
大司马萧青病故。
大司马身尚煦阳故,长子承侯位。
萧青的一生在司马炎笔下终结于此。战功所记寥寥,身尚煦阳故罢了,是天下名门眼中最不讨喜的一面。
司马炎出身官家,子承父业,他当然也和天下名门一样,看不上一个出身为奴的人成为大将军。
就是这么一个不讨喜的人,司马炎在这个时候却在想,也许他没写明白过他。
也许他不是他笔下的那个他。司马炎仍然记得,很多年前,有一个奴变成车骑将军,有一座将军府立在旬安城中央,有人说那是将军镇守着整个国都。
司马炎以为是笑话。
可他若是战死,他便做到了,他是大将军。
可他死了,为何而死,司马炎已经无从考究了。
太史,何为太史?司马炎忽有震破心神之感。
司马炎年轻时爱游历,证史实,记古今往事。流传于世的从来是那么些豪士权贵,论来论去不过一个出身名门,流芳百世。他忽然觉得眼中所及太狭小了,他写不明白一个他见过的人,他只是用笔骂着世间不讨喜的人。
天下真正事,又在哪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