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1章 谢后(2/2)
“公……煮……唔唔!公主……!!”
待人被送出城来,好不容易松了绑、又吐出嘴里的破布,哭着扑到她脚下。
她却顾不上安慰吓破胆的阿伊,只扭过头去,向曹睿低声道:“还请丞相命人,将那群被俘的突厥人带上前来。”
......
先兵后礼——同样的法子,对辽西人尚算管用。
对损伤惨重、早已无可挽回的突厥而言,却显是不尽然:这一点,从被带上前来的这些突厥兵个个嘴里骂骂咧咧,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的态度,足可见之。
沉沉没有防备,竟被走在最前那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。
阿伊见状大惊失色,毫不犹豫反手一巴、扇在那突厥兵脸上,两人大眼瞪小眼,显是互相认识的,却又立刻用突厥语破口大骂,到最后,几乎头对头扭打成一团。
“布日古德,你竟敢冒犯神女!你不想活了!”
“神女?!布兰要是还活着,绝不会承认有你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妹妹!!你还叫她神女!她配吗?!”
沉沉连忙命人将两人拉开,阿伊防备不及,却仍是挨了一记窝心脚,疼得直在地上滚。一旁的突厥兵见了,竟也纷纷大笑起来。仿佛此刻他们再不是性命危在旦夕的阶下囚,嘴里一口一句的腌臜话,直听得沉沉心火翻涌。
“看啊!这娘们的胸怕不都要被踹扁了!”
“我记得她是布兰的妹妹,还没嫁过人吧?啧啧,布日古德这脚踹得可不轻!”
“天神在上,绝不会有人再要这瞎了眼的贱/女人!……她到现在还在帮着那妖女讲话!”
“说得对!天神一定会惩罚这些渎神的罪人,这些人一个都不该放过!”
在场的魏人大多听不懂突厥话,更不明白他们大难临头,嘴里还在叽叽歪歪说些什么,唯有沉沉脸色渐冷。目光轻扫,见兆闻已先一步将阿伊扶起,她当即转身,走向方才率先动手的突厥汉子。
随即。
站定的瞬间,便擡起右手,赏了他重重一耳光。
【啪——!】
用的力气太大,手掌竟一瞬通红。
然她仿佛毫无感觉,没等男人别过脸来,又是一巴掌挥去。
【啪!】
而男人回过神来,气得两眼发红。
嘴里立即高声叫嚷起来:“你根本不是什么神女,你是魏人派来的细作,你欺骗了大汗和我们所有人,天神不会饶恕你……”
【啪……!】
“妖女!”
【啪!】
“你这个妖女,邪祟!大魏的狗皇帝该死,你也该死,就算你今天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,也只会加重你的罪孽,我告诉你,等你死后,要受剥皮噬心之刑,永世不得安……”
【啪!】
清脆的耳光声,与凶狠叫嚣的咒骂声,一次又一次前后脚响起。直到男人两颊高高肿起,唇齿流血,再说不出半个字,沉沉这才停手。阿伊在旁,心疼地捂住她那同样惨不忍睹的右手。
“谁跟你们说。”
她却只冷不丁开口,用突厥语平静问道,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怨恨的面庞,“说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?”
“你……不杀我们,为什么要指使这些魏人拦下我们?”
“拦下你们?”
沉沉却像是听到什么莫大笑话一般,“你们若不丢下同伴逃跑,又怎么会被生擒?从你们做了逃兵那一刻开始,就应该清楚,哪怕你们真的逃回王帐,大汗也绝不可能饶恕你们。突厥人向来最看不起的,就是逃兵。”
当初,连阿史那金亦将此视为解闷的闲话,为她讲过许多阿史那絜如何惩治逃兵的事迹。而被他描述的活灵活现的、那些剥皮抽筋的刑罚,更令她接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。
只可惜。
为她讲故事的人,如今已然不在人世。
曾经听故事的姑娘,也早已不似旧时。
“这……我们是为了护送九王子……”
“别再自欺欺人了,”沉沉低声道,“只要你们愿意合作,今日,我非但不杀你们,还会许你们一条生路。”
话落,她忽将还在状况外的阿伊拉到人前。
阿伊愣愣转头、望向身旁少女。正待问发生何事。却听她抢先一步,将后话缓缓道来。
每说一句,便令她双眼更瞪大一分:“自今日起,阿伊便是我遣去突厥的‘神使’,见她,即如见我。你们将阿史那金的灵柩留下,代我护送阿伊回到王帐。我会去信大汗,只要你们将她平安送到,担保你们安然无……”
“住口!”
“你、你真当我们全是傻子不成?!”
然而,众人起初又惊又喜的神情,却在听到她提出要将阿史那金灵柩扣下的瞬间,只余惊愕与狂怒。
不等她把话说完,四下已是一片哗然之声。
若非他们双手皆被缚,又有魏军看守在旁,一个两个的,几乎都要扑到沉沉跟前。阿伊连忙将自家公主护到身后。沉沉见此,却反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手臂,摇头道:“别怕。”
“无论如何,我定会让他们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乡去。”
“可是公主——”
阿伊急声道:“阿、阿伊愿意追随公主,只要跟在公主身边,无论在哪里……”
她迫切表露的忠心和眼中怯怯的讨好,概都一览无余。
“……阿伊。”
可沉沉默然片刻,末了,亦只是苦笑:“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,是真心的朋友。”
她说:“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,但你却为了英恪毫不犹豫地背叛我。从那一刻开始,我再也不可能把你当作交心的朋友,可如果我今天弃你于不顾,你在辽西也只有死路一条……至少现在的辽西,还容不下你。”
阿伊闻言,两眼一瞬蓄满泪水,死死握住她的手。
嘴唇抖簌着,似乎有许多话要说,可当目光触及眼前少女苍白的脸庞时,又再说不上来,只两腿一软,跌坐在她脚边。
而沉沉顺着她的力气蹲下身去。
四目相对,两相无言。想了想,亦唯有擡手拭去她腮边泪水,“朋友也有许多种,做不了交心的朋友,可至少是曾共过患难的朋友……我答应你,绝不会让你和你阿兄一样,不会让你的父母,再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
说完,又轻声问:“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”沉沉指了指她脚上皮靴,“将你身上那把防身的匕首,借我一用。”
阿伊虽不知她此刻提出借匕首一用是何用意,但低头看向转而伸到自己面前、光洁的掌心。顿了顿,却还是从靴中抽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匕,轻轻搁在她手中。
“公主……是要杀了布日古德么?”阿伊轻声问。
她口中的布日古德,显然便是方才险些与她厮打在一处、又被沉沉当众训斥过的“刺头”。沉沉没有回答,攥紧手中匕首,转身走到那青年身前。
冰凉的刀刃抵在男人颈边,却并未逼入分毫。
“我方才给你们的,并不是两条路,”沉沉轻声道,“而是一条路——只有这一条。”
“如果我们不干呢?”
布日古德顶着一张通红肿胀的脸,目光死盯着她。
半晌,嘴角却忽艰难扯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,“神、女,您可是神女啊。您不是一向最爱惜性命了么?现在眼看着我们打了败仗,成了阶下囚,你就不心疼了,反而要亲手送我们去死?”
“我已经给过你们活路。你们不选,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们,城中的百姓,此地的魏军,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,”沉沉道,“你们宁可背叛同伴也要逃走,却对摆在眼前的活路置之不理?”
“活路……!”
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,激动之下,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,颈边立刻沁出血痕,“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,逃回王帐去复命?这算哪门子的活路?!”
“放眼草原,谁不知道,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,”男人双目猩红,咬牙切齿,“你说得好听,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,让我们给你卖命,做大汗出气的靶子!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,恐怕到时候,死的不止是我们,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?这就是你说的活路!活路!”
“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,拦着我们杀狗皇帝,我知道,你是神女,你慈悲大义!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,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?!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,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?!”
布日古德道:“你早就背叛了我们!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,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?”
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,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,大道理讲不通,攻心计也无用。
又或者说,对阿史那絜的尊敬,与恐惧,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,早已深入骨髓,不可撼动。
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,不发一语。
半晌,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,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——
刀刃旋过手掌,一切的发生,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,怔怔瞪大双眼。
“娘娘!!”
“……公主!”
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,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。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,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,更是一瞬色变,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,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:“来人!来人!!”
“陆德生呢?!去……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!”
惊愕之声,响彻天际。
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,擡手撩开车帘。
入目所及,却只有苍穹之上、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。
......
【……你,想做什么?】
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,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;
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,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xue道,又在她行下马车前,亲手为她披上大氅、遮去背上狼藉时,不觉颤抖的心情。
【这几处伤在要害,若非多年血池调养,令你身体异于常人,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。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,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。可你要想清楚,此时不治,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,却是一生一世。沉沉,你当真要去?】
【倘若我不去,】她听得认真,末了,却笑着反问他,【医士觉得,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?和人密谋、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?】
【……】
【方才兆军师告诉我,上京急报,燕人出兵赤水,已经越过雪域,直奔上京而去。我不懂打仗,可我知道,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——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,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——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,安然无恙地走出去,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,告诉他们,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。】
用恐惧,与希望,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。
【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,也不得不做的事。】她说。
......
一截尾指滚落在地,少女跪坐着,头颅低垂,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。阿伊吓得仆倒在地,六神无主,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。
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,带着未褪尽的体温,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。
“公主、公……公主……”
十指连心,如何能不痛。
可由始至终,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,沉沉以手撑地,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、盯着那截莹白的、本属于自己的尾指。
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,唯有眼神深处,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。
“当初定风城一战,阿史那金身陷城中。”她声音极轻——几乎只剩气声。
唯有阿伊听得分明,茫然擡起头来。
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,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。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、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,“我曾用断指来威胁,向他挟恩图报,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,我此生再不能报答,不仅不能报答,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。我知道,自己始终有愧于他。”
“布日古德。”
沉沉说着,突然扭过头去。
很显然,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,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四目相对,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——亦是直到这时,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。
“神……女。”
他垂下暴怒的眼,一身戾气转眼尽熄,只哑声问她:“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?”
沉沉避而不答,反问他:“布日古德,死了这么多人,你觉得这场仗,打够了么?”
“……”
“我听人说,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,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,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。眼下为了这场仗,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,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。到开春的时候,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……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。偏偏,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,可他的儿子那么多……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。没有一场胜仗,没有一身的功勋,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?若不能向外打,恐怕就只能,向内了。”
从前,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,不惜一切为他铺路,众皇子明知争不过,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。
如今阿史那金一死,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,尚未可知,到时同胞手足相残,草原难逃一场浩劫。
“这一切,方才同你说,你是听不进去的。”
仍在流血的手掌,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,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,“但你该比我更清楚,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,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。我将神使送往突厥,斩指为信……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。有我在,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。大汗看的,不止是你口中‘神女’的薄面,还有这泱泱大国,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、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——布日古德,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,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。”
布日古德闻言,果然皱起眉头,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。
“你答应也好,不答应也罢,你们将她送回去,抑或我派人送回去,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。你答应了,这便是神女的恩泽;你不答应,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。”
无论他们是否看清,是否承认,在她身上,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。
“……”
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。
从她的视角看去,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,和嗫嚅迟疑的嘴唇。
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,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。
她知道,自己终究是赌赢了。
是以本该笑的——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,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。她便知道,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、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,又怕她哭得“暴露”了自己,只好低声问:“那针刺到你的手了?……流血了?”
阿伊哭着摇头。
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竟然还在问她:“疼么?”
她一时无言以对。
却到底没说疼,也没法说不疼,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:“告诉大汗,请他善待我的神使。”
而这,亦是大魏史书所载,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,在这战场上,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。
“还有,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——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,”她说,“大汗有生之年,若要率兵南下,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,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。”
而一切新的生命。
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、归来。
她说着,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。阿伊眼中噙泪,望着她淡笑的面庞,仿佛意识到什么。末了,终是咬牙抹去泪水,俯身跪下,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。
昔日主仆,来日旧友。
这一面,此后漫漫余生,她们再未能相见。
直至二十年后,阿史那絜溘然长逝,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,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。突厥因此再生动乱。幸而魏帝派兵相助,阿史那英耗费数年,终是平乱称王,后更亲赴上京,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。
在他献上的聘礼中,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。
据他说,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,他的生母,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。
魏曦好奇打开,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。
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,旧友的故去,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。
【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,要你带给我?】她听见祖母问。
【阿娜让我告诉您。】
而一帘之隔,有人温声回答:【您是她这一生,唯一的朋友。这一次,她没有背叛您。】
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,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。
许久,只有四指的左手,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