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洗迎相,流火授衣(1/2)
血洗迎相,流火授衣
皇袍在身,宫阙在眼,已过了四个年头,外戚祸起时,早已埋了多年。苍祝拭着宝剑,听着身后一场场斩杀,已至麻木。
长公主在宫中遇难,苍祝细思这是何等触目惊心。天子眼下,皇城守门之卫为他人效忠,在出宫之路围堵长公主,斩杀长公主府的护卫,又把长公主带至长寿宫。
这一路上有多少叛贼?何尝不是视天子如粪土?
宫中迎来了一场清洗,苍祝下令杨贺,凡是与李温,李合有关人等,无论是谁,全部斩杀。宁可错杀,不能放过。
杨贺看带来的人中有两位要官,尚且迟疑,“陛下,郎中令掌宫殿之卫,卫尉掌宫门之卫。他们位列九卿,按律法要交至吏府。若查明有罪,还有廷尉。”
“当日皇祖母杀上大夫时,何曾经过什么廷尉。廷尉虽掌司法,但也是一棵墙头草,不与朕一心。郎中令与卫尉乃宫中内官,内官绝对不能背叛朕,杀!”
如此,即便位列的九卿的郎中令与卫尉也成刀下亡魂,连带之人有上千人。有李合在宫中的旧部,又有他们收买的人。在苍祝眼里,这都是一群反贼,他们求饶也罢,哀嚎也好,都死在了皇城军的刀下。
杀之殆尽时,王全低头而来,“陛下,太后说饿,要吃东西。”
“饿?她也知道饿吗,”苍祝擦着剑,背后血染一地,王全不敢擡头。苍祝目中只有剑刃,“她今天吃了几顿?”
“三顿加点心。”王全道,
“多了。以后给她一天两顿,每顿一碗清粥,朕看她还有没有力气走出长寿宫。”
王全领会,匆匆告退。
“陛下,已经结束了。”杨贺回禀道。
已经尸首遍野,大平的皇城里充满了血腥之气。杨贺没见过尸体堆成的山,站在一侧,亦不敢相看。
背对着尸首的苍祝忽然转身而过,在风的当口,将这血污之地尽收眼底,“你一定在想,朕不该杀这么多人。”
杨贺沉默。
“但你想过吗,这么多人都在盯着我们,盯着我们的家人,甚至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。不杀他们,那堆尸首里就会是我们。”苍祝以剑指着那片尸首,血未染他的剑,但染上了他的眼。
满眼的尸体,都曾是宫中毫不起眼的人。他们在最微小之地,窥探着一举一动,防不胜防。
这样的事,杨贺经历过一次,再被提醒,心头百感交加。
他逃避了很多年了,可现在又是否还逃得了呢?千丝万缕的连带,他已身处其中,他的夫人更是难逃这层关联。
“师傅。”苍祝又叫了他一回往日的称呼。
杨贺愕然,许多年前的往事都顷刻涌来,苍祝还是十二岁的时候,杨贺就开始教他了。教他习武,与他论政。
那时候,苍祝就已经可以赢他了。从太子到帝王,苍祝一路走来,总是可以排除万难,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助过。
“陛下可有困扰?”或是过往一下让杨贺难以抽离。一日为过师,他终是记得为师的本能,第一时间想要为他解惑。
血色弥漫着宫廷,苍祝的脸上依稀可见一道泪痕,“你教过朕仁义,也教过朕当断则断。可你没有教过朕,要怎么赢过自己的母亲。”
这个惑,杨贺无解。
太后给了苍祝为帝还是为子的选择,又给了他为国还是为家的选择。是帝王则选国,要做孝子便选家,逼迫至亲伦不顾。
然苍祝实在太迷惘了,杨贺也只能与他道,“只在于陛下要成为什么样的人。无论陛下做什么选择,都会与大平子民的未来息息相关。”
苍祝一声苦笑,“你已经替朕选了不是吗?你希望朕为了大平。”
帝王之哀,是臣子之愧。杨贺骇然跪地,“是臣斗胆妄议。”
不管杨贺俯首之愧,苍祝又问,“那师傅的选择呢,你会帮朕吗?”
杨贺双目一凝,苍祝的再度相邀,是在这血夜之下,亦是在极度迷茫之刻。
但苍祝做好了选择,他舍弃为人子的心慈,决定做一个帝王。
今夜埋了千人尸,历历在目的也不止是这些尸首,还有尸首背后的无尽阴谋。杨贺已经看了太久了,大平有志的君臣仍然无畏,那他也不应该再逃避了。
“臣愿意赴汤蹈火。”杨贺高举手中之剑,交付此剑,他就不再是皇城军。
一夕之间,斗转星移,将血色埋尽,晨日的太阳也就会升起了。
早朝之时,新任丞相杨贺身着官服,领受绥印。
国主并宣,“丞相掌辖九卿,事务繁重。今后由太中大夫,中散大夫,谏议大夫代丞相核查举荐官员之职。”
李合当场笑曰:“陛下又何必非设个丞相?”
一笑为讥,一笑亦引了苍祝冷目,“自然是与太尉相辅相成。”
杨贺遂行一礼,与李合平望道,“还望太尉多多指教。”
朝罢,李合归府,大发雷霆,“苍祝就是在恶心我,他想恶心死我。”
燕王之女苍溪调着茶,“不必等太久。我父亲刚传来消息,溧王正在筹备,这帮小儿没多少日子了。”
李合微作一笑,双手复上苍溪的双肩,苍溪不悦地一避。
自严秉之那日扒了李合的旧事,李合在苍溪面前已无多少颜面。但因着有利联姻,谁也不会撕破脸皮。
李合仍是恭维道,“岳父大人筹谋远虑。我等联手,燕州之地必然一方盛大。”
苍溪再多嫌恶,也忍着道,“如此就合我父亲之愿了。”
亲王皆在密谋,各怀鬼胎的私欲,在大将军外征出战时四溢。无论所谓何求,在他们眼前的共同障碍就是苍祝以及他的大军。
蠢蠢欲动之刻,快马加鞭的骑兵将捷报带入了旬安城,“大将军夺回北境十城。歼敌主力三十万大军,踏入蛟城!”
凯旋之音震慑大地。
这一日,朝堂被震穿了魂。
李合眼神空洞无比。
苍祝坐在皇位上俯视百官,底气十足地调侃,“近日奏书不少。各城池,各郡县,各封地,皆应招兵之令。诸亲王倒是都病了,说要养身子。特别是溧王,说他突发恶疾起,难出门。诸侯身子硬朗,共贺将士胜利归来。愿与朕齐心而治,共拥国政。”
百官跪地都声颤恭贺,“恭喜陛下,此战大捷。”
那声音是被吓抖了。这场震慑人心的胜战,撕破了大平盘踞在身的幽暗。谁想过,百年皆输的大平,会赢下此战。谁想到,大将军还踏入了蛟城。
天下大势已变。李合仍让人带话于溧王,“一个骑奴怎么会赢,定是侥幸。不若问问伏耶,他还想不想和我们共享天下?”
是人去,又是人聚。天下之势,瞬息万变。
举国欢庆时,国主诏令在下,“今后出兵招兵,必以国主虎符之令。”
亲王奈何,他们的兵符已成废章,再欲谋事就是谋反。
各封国开始自乱,为谋暂时安宁。各亲王以诸多财富留存兵将,且以大赦罪人充入军中。
“子英之政,原是人心所向。”一片欢庆中,苍祝放下了章子英的书。他没做多想一脚朝左殿而去,又却步了。
殿内是萧如丝在喊,“长公主,你终于醒了!”
苍婧醒了。但是苍祝的心里多了一份阴霾。
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皇姐。就是因为苍婧是他的至亲,一母同胞,才有了那么多次的同情、心软和纵容。
也同样如此,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给他的帮助,甚至是牺牲。
一旦不是了,很多事就真的变了。因为苍婧根本没有必要为他牺牲。李温与她有杀母之仇,而他是仇人的儿子,苍婧又有什么必要去牺牲什么?
他们之间所谓的关联彻底改变。
他们之间是否只建立在这一条至亲之上,是否只能因为那个太后?苍祝找不到答案。
殿里,萧如丝正吩咐念双,“你快去备点吃的。汤汤水水的,好让长公主吃得容易些。”
怕被念双看到,苍祝躲到一处。等念双再进去时,苍祝才又到了殿门口。他已算不清苍婧睡了多久。
那个人一开口声音便很哑,“我做了个梦,梦到嫆妹妹变成蝴蝶了,她跟萧青一起回来了。”
“萧青是要回来了,他赢了。”萧如丝正告诉苍婧这个好消息。
一瞬间殿里重泣一声,又带着无尽喜悦。
萧如丝随着苍婧哽咽不已,“你不要哭,你哭了就又没力气了。先吃点东西。”
念双端着粥进来,撞见了苍祝。苍祝一手遮了半脸,又一手阻止念双行礼。
念双疑虑地走进去。
里头苍婧还在感叹,“我都觉得要死了。”
“什么死不死的,陛下把你救回来的,谁敢带走你。”萧如丝又气又急。
于是,苍祝就听到苍婧问,“陛下还好吗?我看到他进来救我。”
“他肯定忙着看萧青的军报。”萧如丝道。
军报确实正在苍祝的案上,他已经阅过了。
军报写:此战剩三万七千兵马,王田将军一路兵马被歼,王将军不幸被敌军斩杀。臣深感有愧,此次归来痛定思痛,再思良策以备韩邪来日之犯。
今韩邪单于伏耶,以计弑兄,城府颇深,为日后之患也。我大平需早做准备,备不时之需。
最后萧青又问,“吾妻婧儿可安好。”
苍祝回给萧青的军信是,“战况朕知了。你归来就好。”
苍祝没敢说苍婧一点也不好。
一步来来回回不敢踏入,殿里又传出萧如丝一声急切,“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。”
“明明很饿,可我吃不下。”苍婧声音微弱。
“长公主长久未进食,脾胃损伤。能饮一点是一点,总需时日恢复。”黄侍医道。
听黄侍医此言,苍祝皱了眉头。他看到暗阁里的苍婧时,对李温最后一点包容也丧失了。
苍祝以为是李合和苍南,用尽了办法去寻苍婧。怎知她会在李温的殿里。他因为包容李温,从来没想过会是李温。
长寿宫里藏了太多的东西,除了画,还有药。苍祝头一回知道,当朝太后是个药理的能手,用香用得妙,用药也用得狠。
苍婧实在吃不了多少,苦苦哀求道,“先别吃了行不行,我真的想吐。”
“我都没受过这样的苦,你怎么受得住。”萧如丝带着哭腔说。
一个饿了多日的人,到了醒时竟不想吃了。苍祝听着难受。
“我也受不住,但我不能吃她给的,那是狗食,又脏又恶心。还好,陛下每日让王全送她饮食。我想着,只要陛下一听到她要那些吃食,陛下一定会来救我。”
苍祝不忍再听,离开了左殿。
这时王全又来报,“太后还是喊饿。”
苍祝面容更为阴狠,“还想着吃,那就是没饿到份上。继续给她一日两顿粥,她想吃什么都别给她。”
一个人饿到了份上,竟然会不想吃。那饿着想着吃,又吃不到,是不是更百爪挠心?
王全奉命行事,去叮嘱了后厨。
宫中已入长夜,再见人世,独恨难眠。苍婧坐在床榻望孤月,一把匕首在她手中拔来拔去。
身后人踏夜而至,“长公主,何事唤老奴?”
苍婧背坐在前,王全看着她身影比以往瘦了不少。
“我想送她一样东西,你帮我个忙。”苍婧眼底望尽利刃,了无波澜。
“你的生母是李夫人,太后烧死了她。”沙哑的低吼,刺鼻的血腥剖现在眼前,胡亭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这一句话。
这短短一言,便可将种种仇怨明了。
多么令人难以怀疑的理由,苍婧一下就相信了。多年来的不解,多年来的痛苦在那一刻有了解脱。
瑞家村里埋着太后的身家秘密,苍婧早已查过。当年宫中所有的宫人名录苍婧也查过。合欢殿中宫人俱亡,然当年接生的稳婆还在。
苍婧逼问了她,她说,“太后当年假孕,要我换李夫人之子。”
后来,苍婧去了皇陵。人人都说先帝墓中有李夫人的衣冠,是李夫人死后,他就让人放入的。
墓碑之上,龙凤同飞,墓上凤纹与苍婧肩上的印记如出一辙。
苍婧没有在皇陵喊李柔一声母亲,她只是看着那个帝王的陵墓,“是谁的女儿重要吗?对于皇家而言,都是一颗棋子。不过本宫今后再不做棋子,也不做弃子。”
她忍着伤感,只想做个下棋人,拇指的指甲死死扣着食指的关节。她怨恨她的父皇,他为什么要相信李温,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发生。
“这个秘密,到底该如何处置?我能在陛下眼下居于旬安,是仗着我与他至亲血脉,是他的亲生姐姐。”她问那座陵墓,陵墓又如何回答。
先人撒手一去,留下了一身债。
直至今日,苍婧也不知要不要让苍祝知道。
她的匕首出鞘入鞘,似若在奏一曲不眠之乐。
“我饿!”长寿宫又传来了阵阵嘶喊,每日两顿,顿顿稀饭。直到今天,李温打翻了她的饭食,冲到了门前,不住拍打着门,“每日都吃这些,哀家不要吃!哀家要燕窝鱼翅!”
星夜之下,浩瀚的大平皇城,只有长寿宫这一处如此凄凉。饥肠辘辘,让李温的忍受到了极致。她的指甲在门上抠着,留着一道道抓痕。木屑脱落,渗进指甲缝里,嵌在其中亦是生疼。
可无人回应,无人搭理,她所有的荣华都被收走,只剩下四壁空空的宫殿。
“苍祝,你这个逆子,为什么要帮一个外人!”
三十入宫,五十六岁,她熬了二十六年,费了多少心机,李温都记不清了。凭什么换来的是被一个逆子困在长寿宫里,困在她曾经最向往的地方。
宫门狂怒之下,李温耳边一痛,是一曲琴乐哭吟传来: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”(注:出自《七月》)
李温怒骂,“谁,谁在唱那个贱人的歌!”
琴声和歌声仍在继续,还伴着一缕浓香传来。李温闻到香,捂住了鼻子。但已无用,她视线一昏,神智松散。随着七月之歌,四壁就像变成了画卷,李温看到了那个如春日暖阳,如黄莺娇俏的女子。
李温不愿记起她,可李柔的容颜越来越清晰。
“谁点的香,”李温一掌掌拍打着门,歌声琴乐也传来,“唱什么,哀家让你住口,住口!”
头开始昏胀,这抹香可让人致幻,李温非常清楚。她已免不了看到李柔,她一生最恨的人在那里弹琴,一身素简衣,年轻风华时。
那一年,李温三十,她二十。家中贫贱,家母教诲,结交权贵,以攀盛荣。
李柔却道,“此非我愿。我不想荣华,不念权势,不屑财富,粗茶淡饭便以知足。”
李柔逃避着她们母亲的安排,用着她的琴乐畅想她的自由。
而李温只知道一点,李柔是个不切实际的蠢丫头,这个家要想爬起来,就得靠女人攀附权贵。这是她们的母亲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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