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有奴,娼女何辜(1/2)
世间有奴,娼女何辜
这番江河水如泣涛含泪,对岸就是春花楼。
苍婧望着那迷乱之地,不止是想着行军中的姑娘。还想着那些姑娘卖弄声色,强颜作笑,又想着那些行军人买这皮肉生意。
纷乱嘈杂的画面让她心怀愤慨,这档子事她以前是不知的。若非萧青入朝堂,她岂会从他人口中听说。
苍婧作气不理他,萧青只看与她坦白,“我与你说实话,以前行军是有姑娘的。”
她厉目回头,“以前?那现在呢?”
她那凶狠样就像是鹰隼见了生肉,恨不得啄上去。萧青还硬是将她拉近了身,“我的军里没有。”
苍婧僵持着双手,偏不搭上他的身,“你知我不轻易信人。”
“我若带你去看,你也会说是我故意安排的。”他拉着她不放,一双眼毫不动摇。
看萧青那真切样,苍婧不想失了姿态。回头叫他说她小气至极,连个话都不叫人说明白。
她稍稍松了口,气未消,“那你说说,我姑且听听。”
“军中以前无严令,行军途中还有人说着找姑娘。所以我下了最严的军令,整顿军纪。”这等阴暗事萧青本是不想提及的。
“你可以整顿军纪,让他们不找姑娘。可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姑娘,为什么?”
萧青未料她会深究,一时不知所然,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
“是我问得很蠢,你才这么说?”
“不是,是我不知如何说。”
对于百姓事,对于卑微人,苍婧见过多少?自然没有几个。萧青以为她那样的公主应该不会太在意,可苍婧陷入深思与执拗,萧青实在很难与她说这些世上又寻常又阴暗的事。
“本宫就要知道。”她仍然追问,又多了一些气。
她与他在一起,就少说些“本宫本宫”的,不过生气时难免就做了威风。
萧青有些为难。
她便压了几分气,怕她吓着他了,好生道,“我不明白,那些女子看起来并不心甘情愿,那为何还卖笑?”
她陷入固执。
他启唇几下,来回踌躇,方道,“因为这世间有奴,因为她们是奴。”
她心口似被猛然一刺,轻轻扶上了萧青的臂,她不想会触及到他的出身。
“她们出身卑贱,被人买卖,又或者卖身果腹,便落到了春花楼这样的地方。”萧青深有哀怜。
苍婧仿佛见蒙在世间的黑雾,它笼罩在世人之上,笼罩在萧青之上。
“可她们……她们真的只能去哪里吗?”她屏着双唇,在等待这层黑雾的揭开。
萧青犹豫了,她又晃了晃他的臂,“我可以与你一起承受,我想知道。”
他终是道,“就如你府中讴者歌姬,奴婢侍人,都是各方小吏挑好的顶尖女子,以备官家富人选。要选就要有人,那人就成了被买卖的奴。官家富人只见美娇娥,能歌善舞。可不知小吏广征美人,没有选进的人去往那里。”
萧青为奴,见过不少。这些事苍婧并不知,小吏摆在她这般官家人眼前的是一抹鲜丽,掩去了鲜丽背后的黑暗。
譬若惊雷轰顶,苍婧整个人都毛骨悚然起来,“你是说她们就成了那些姑娘。行军里的姑娘,春花楼里的姑娘?”
萧青微微点了点头,“没有选进的姑娘算不上出类拔萃。官家是最前头的那一端,她们进不了,就去了后头。这是一部分,还有一部分就是人自贱为奴,卖女为奴,以求果腹。你说除了这些地方,她们又能去哪里?”
这些不曾听过的事,是苍婧不能想象的事。
从一开始,她就是自私的,她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,学着苍慧买讴者歌姬。她走着前人的路,用着前人的手段回到旬安。她只想着为自己解脱,不顾任何的手段。
可直到现在,从萧青口中听说了她所行之事的另一面,突然觉得手里的血比她想得还要多。
她杀过人,记得杀了谁,然对于萧青口中的姑娘,她从来不知她杀过她们。这种不知却又存在的杀戮,方使苍婧肝胆俱裂。
苍婧一双眼无助地望着,看那春花楼,又看着萧青,“若是我一人的错,就好了。”
若是她一人的错,那就好了。那还简单些,她可为此付出错误的代价。
可那是千千万万,千百年来如她这般的人所行之事。那是无人所知的另一面。以对错衡量,还简单些,偏偏是存在于世千百年,千百年来无人道其为错。
萧青直把愁苦的人拥入怀,“你知那不是你一人之事。”
“我多想说世道错了,可我说不了,只能说我错了。”苍婧认此为错,便更为痛苦。
原不知,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这般的官家人。原不知,当了刽子手却不自知。知了,才是痛苦矛盾的开始。因为当今的世道就是个官家当权的世道。
“婧儿,我们都想改变世间,让它变好。可有些事终归不能全部改变,我们只能尽力而为。”
“我能做些什么吗,哪怕一点点。”她甚有些希望在。
可她耳边只有叹息,“纵然婧儿聪慧过人,可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。”
她的希望就此落空,垂着眼再难见春花楼,“因为我只能卖弄权术。”
除此之外,她并无可行之事,真正可以改变世道,改变世间的根本不是她。
看她愁色未退,萧青便道,“那就做你想做的事,做你能做的事吧。”
曾丰、齐仁耐不住严秉之彻夜审问,交出了一份名录。黄岩之得知无回转之地,供出李合及李温亦在他手中买官,扶持亲信。黄言之将李合、李温出卖,更愿戴罪立功,为帝效劳,欲图换取性命无忧。
严秉之呈案于苍祝,帝宣:曾丰、齐仁买卖官职,抄其家,腰斩示众。
严秉之转达了黄岩之的请求,苍祝根本不予理会。
“一个不知敬畏的丞相,还妄图戴罪立功,简直是浪费口舌。”
苍祝判道,黄岩之愧于丞相之位,车裂,连带九族。丞相之位即日起,由章子英担任。
凡涉官宴者,见当今国主竟杀伐果断,人人自危不已,甚有心虚而自杀者。
章子英不惊,只道,“帝在位,永无回头路。”
章子英何曾不知,城北军营日趋壮大,这是苍祝要让旬安兵马直接听令与己。而这只是苍祝的第一步。
苍祝是一个要将所有权利尽收于手的帝王,他与大平任何一个帝王的优柔寡断都不同。
遇此帝王,也许是幸。章子英如此想着,心底有一处幽格,使他眉眼暗淡。
国事在眼,却不知身后已有人至。
“子英叔伯说了慌。”
章子英惊觉,苍婧两目窥探他之惭愧。
“公主此话何意?”章子英避之目光。
苍婧直问,“既然未曾与春花楼有所关联,为何还会知道春花楼。”
想章子英巧舌如簧,今竟然有口难辨。有些事他不愿去想,有些事是他不敢去想。
“春花楼恐怕会塌。”苍婧言之唏嘘,偏要揭开这层虚雾。
果不其然,章子英顿生愧疚。想他如何不知,刑至官员,还不足以连根拔起,唯是那春花楼掩人耳目之地,更叫帝王忧心。
“那里有我的一个故人,我若想帮她,公主可知该如何帮?”
“既是故人,想必是有所亏欠吧。”苍婧一眼看破。
章子英颔首,“看来是弥补亏欠,才可解我心忧。”
苍婧怜春花楼的女子。那里的女子哀怯,而不可显露哀怯,去了那里,大多是无路可走之人。
她亦相问章子英,“子英叔伯,子民为娼,如何解法。你既为相,有为国之道,难道没有为民之道。”
“此事难全也。”章子英不敢多言,这世上终有难解之困,而此困实在无力。
头顶的天一望无垠,它纵观世间,从来只作风轻云淡,苍婧却生疑而问天,“悠悠苍天,既生官家,为何是官家苦了子民。”
春花楼又复往日莺燕歌舞,一切都了无痕迹。春花楼前一条河川,河川对岸是一片郊野,繁华烟云在前,一川之隔,就判若两地。
暗淡的日影下,苍祝观此春花楼,实为唾弃,“楼中女子结识贵客,不知她们知道多少不该知道的事。她们密而不报,理应该责,责到这样的楼在世间彻底消失,就少了藏污纳垢之地。”
河川之上,浮影漂泊,楼上女子仍在卖笑招客,异香难辨。那里的人是如梦难醒,还是不可抽离?
苍婧忆起曾丰、齐仁怀中女,她们是笑,又是假笑,是怕,也是真怕。
“真的是这些女子的错吗?她们又知道什么?除了视而不见,守口如瓶,还能做什么。”苍婧实在难消心中之结。
“皇姐,你在可怜她们吗?你身为公主,与这里的女子天上地下。”苍祝提醒道。
苍婧依然伤怀,因为萧青,她有了怜悯,有了柔肠,“正是因为天上地下,我才知什么叫可怜。在遇到我之前,她们连可怜是什么都不知道,更别谈什么愿意不愿意。她们没有办法去考量这些,摆在她们眼前的只是一条路,那就是不要死,不要饿肚子。陛下可知,世间之苦千万,尚有春花楼这般苦?”
“那谁逼她们来此了。”苍祝问得轻易极了。他眼前的楼阙只是楼阙,是一座令人憎恨的楼阙。
苍婧方知,她问萧青时,显得多可笑。
“陛下可知,是小吏征女,百姓卖女才开此道,是她们走投无路,卖身果腹才入此楼。陛下又可知,小吏征女,侍从官家者,必是出类拔萃,可出类拔萃者寥寥数几。就这寥寥数几她们为婢为妾,婢者二十五则被遣去,逢主遇难,婢妾皆要殉葬。小吏征女必有过之而无不及,世间多少女子填此幽恨?”苍婧还是说了,向天子说着那些世间最黑暗的事。
她在期望他的一个回答,期望他为此一个改变。她做不了什么,除了告诉天子。
苍祝异乎冷静,她再为激愤,他的目光也似若冰河水,“那皇姐觉得是谁错了?”
“是我们。”她望着苍祝,直面他的冷峻。
是他们。是官家皆成了凶残者。苍婧身为官家,即便未行此恶,春花楼之过,也是负在身上的罪孽。此为死结,如何能破?
苍婧问章子英,可章子英也是无解。因为这正是一个官家为主的天下。因为这天下就是有奴。有此天威之道,是不可断也。
苍婧忘不了那两个姑娘,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苍婧不是春花楼内的女子,可她们没有拆穿她。后来为她解了难。她们无比艳羡她有人相护,那种眼神,何其可悲。
她们生在大平,却得不到哀怜,她们得来的只有指骂。
“不,皇姐错了。”
苍婧得到了更为可悲的答案。
她一时有些失望,“这样的楼在世人眼里,确实是一个该被唾骂的贱地。但又是谁的错让这样的楼出现。楼内女子无人敬,卖笑弹唱不敢言,楼中宾客怀鬼胎,借地行乱,绝了一楼复有一楼。陛下不愿世间有此地,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改变这个世道。她们生于大平,是大平的子民,却只能为娼,难道不是国之大悲吗。”
章子英不知能如何改变,苍婧也不知能做到什么。大抵只有劝说苍祝放过这些姑娘。除此之外,就是寄希望于苍祝,希望他能改变这个世道,哪怕是一丁点。
苍祝再观此楼,颇有微词,“皇姐还觉得错的是朕。”
“我是希望陛下知晓子民之苦,”苍婧怆然而哀,一些事官家天子不愿承认,民间如此,皇城如此,“我见此而悲,穷苦女子如物般卖卖,生死不由己。即便为官家奴者婢者妾者,也逃不过为主殉葬。”
诸般不公,何从道起,何从解起。一句世间有奴就道尽一切。
而天子不过道了一句,“皇姐,你与萧青在一起,便袒护了与他一般出身的人。你忘记了你是谁。”
她没有忘记,是她见到了不同的人,见到了不同的人世。所以她更清楚地记得她是谁。
“陛下说过要大平昌盛,要安居乐业。”
天子望着楼阙,目光直朝天际,“皇姐,你今日所说错得离谱。不过你之悲,朕酌情考量。”
他竟然说,她错了。
她问,“我错在哪里?”
天子不再回答。
苍婧之愤懑更为难消,天子权贵不道这根本的缘由,只是指着那楼阙说她们罪孽深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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