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(2/2)
他从前是军队里的,自然知道怎么抽人痛不欲生。
宋佰枝颇有当年师父的风范,只咬着牙挺着,不管如何折磨,傲骨不断,连声求饶都没听见。
人柔弱的不行,内里的筋骨却不折。
宇文广都快要心生敬意了,风必声才慌里慌张的跪倒在他面前。
“禁军来报!抓到胡族奸细两名,正暗中打探我大梁的国力。人证物证俱在,亟待圣断。”
宇文广迷茫地擡起眼,“什么东西?”
“胡族奸细,准备犯我大梁。”风必声重新组织了下语言。
大梁与胡族和平相处了十六年,当年宇文广上位的时候,割了五座城池并美人美酒奇珍异宝一同贡给胡族,才换来大梁二十年的太平。
二十年之期未到,胡族又要进犯,宇文广吓得差点忘了呼吸。
他连做梦,梦到胡族暗朱色的战旗,都会心生颤意,现在的大梁根本就不是胡族的对手,如果师父还在就好了。
想起师父,又恐惧地看了眼趴在地上,后背已血肉模糊,早昏死过去的宋佰枝。
他忙向风必声擡手,“去,去把庄贵妃好生送回去,找几个太医去床边守着,贵妃不醒,他们也别想活着离开!”
宇文昌一直跪在台下,此刻见宇文广终于恢复了点儿人的理智,才终于敢卸下一丝恐惧。
宋伯元托他去救庄贵妃,他却无能到亲眼看着宇文广一鞭一鞭地抽在庄贵妃背上。
他咬了咬牙,暗暗捏紧了拳头。
舅舅前朝时就是一品征远将军,到了父皇手里,却无故被贬。他从此刻才意识到只要宇文广不死,他就随时都有被废的风险。
北雁南飞,霜天红叶。
汴京离了雨季,空气也变得干爽。秋风从小巷里穿过,寒意似能浸透皮肤的毛孔,钻进人心里去。
景黛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,就吩咐安乐千万拦住盛怒中的宋三娘子,又特意使人散了消息。
不到两个时辰,庄贵妃在宫里昏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,配合着胡族奸细被抓,传得是满城风雨。
宋伯元穿了铠甲,手握着祠堂里与各位祖宗牌位共享香火的传家宝剑,铁青着脸跪在正对府门的厅前。
临近黄昏,人心惶惶。
李清灼端正坐于大厅,手里还握着那御赐鼠纹金拐杖。她左边站了全副武装的宋佰叶,右侧坐着景黛。
“黛儿,你作为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,也同意你家‘官人’如此?”
景黛侧头看了眼门外笔直跪在青石砖路上的宋伯元,朝老太太轻颌首。
“一旦事败,这浑‘小子’也会连累你们全家的。”李清灼沉眉道。
景黛抿唇,没出声。这种时候,她去拦宋伯元,只会起到反作用。就算理智上说,没有东宫背书,绝不能令宋伯元就这样踏出府门,但景黛非常清楚劝她的人绝不能是自己。
李清灼见她不吭声,心里有了成算。
她缓缓起身,走到宋伯元面前,“你二姐姐在宫里昏迷不醒,就算你现在杀入宫里去,她还是昏迷不醒。你如此莽撞行事,是嫌全家的命太长了嘛?”
宋伯元擡手蹭了下鼻尖,红着双眼仰起头看向老太太:“那祖母就看着我在府里傻等着吗?二姐姐如今生死未卜,全是因为我刚愎自用,对人心揣度不足惹出的祸端啊。”
老太太擡起手里的拐杖,狠狠往地上一戳,掷地有声地道:“不管你今日说什么,我绝不允你去宫里送死。”
见奶奶坚定,宋伯元立刻站起身,不管不顾地要带着府兵往外冲。
李清灼去拦她的功夫,“不好了!”府门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管事婆模样的女人,“请老祖宗救救我们金姐儿!”
李清灼眉心一跳,她兜住那人,蹙眉问她:“金姐儿又怎么了?”
来人缓了缓气儿,“金姐儿听说二娘子的事,直接昏倒在亭内,肚子碰了石阶,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。宰相夫人不光不管我们金姐儿,还逼我们姑爷休妻再娶,人都擡进家门了。”
“真是欺人太甚!”宋伯元捏紧拳头,一拳打在府门上的石壁,指关节砸出几窝浅浅的坑。登时,她的手就破了皮见了血,她似是感受不到似的,又要带着人去宰相府。
景黛起身,靠在屋门,蹙眉看这一番乱乱糟糟,顿觉头晕耳鸣。她伸出手指拍了拍耳朵,还是觉得心慌难受。
她捂着自己的心脏,眼前一黑,身形晃了晃,差点儿摔在门槛上,幸好身后的王姑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。
“小姐?”
景黛回了回神儿,强撑着自己的身体,对王姑道,“安乐那边有消息了吗?”
王姑摇摇头,劝景黛道:“安乐的功夫与宋三娘子不相上下,小姐勿忧。”
寒风乍起,卷起景黛身上的衣带随风飘舞。
她咬牙撑着自己,对王姑道:“令府门外的人立刻把宋伯元拦回来。”
“小姐。”王姑看她,“此时拦堵,姑爷一定会恨你的。”
景黛眼看着老太太拦不住人了,对王姑道:“快!快!”
说完了话,立刻咬着牙缓缓曲起自己的身子,慢慢坐到地砖上,将自己团成一小团。
王姑回身给她拿了个软垫放到她身边,立刻冲出去。
宋伯元刚踏出门槛,发现门外禁军已将镇国公府包围了。
她蹙眉,“你们?”
王姑站在一边,面无表情对她道:“我们小姐的命令,请姑爷镇静些。”
“景黛?”宋伯元回头,一眼就看到了厅内一个人蜷在地砖上的景黛。二十几岁的人,那么小一团。
耳边火把上的火星噼啪,马儿在焦躁地踢踏。
镇国公府门楣两侧挂着的大红灯笼,还透着大大的喜字。
宋伯元立刻回身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景黛面前。
景黛见宋伯元愤怒的样子,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。
想象中的怒意没落下,宋伯元跪在她身边,轻轻把她抱起来,冰得宋伯元倒吸口凉气。
她问:“姐姐,我现在该怎么做?”
景黛猛地咳了几声,才趴在宋伯元坚硬又冰凉的铠甲上开口:“你若信我,我带上小叶亲自去宰相府一趟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:“东宫还在宫里,此刻你带兵出府就意味着谋反。谋逆之人,群起诛之,外有胡族虎视眈眈,大梁又起内乱,无辜的百姓们将平白陷入生灵涂炭。我打听过了,宫里的太医正全力救治贵妃娘娘,你若真心为你二姐姐好,此刻就该安心等待,为你二姐姐祈福快些醒来,不要再添乱了。”
“好。”宋伯元将她轻轻放在带有软垫的大椅上,立刻卸了身上的盔甲,转头招呼宋佰叶:“小叶,过来听你嫂嫂说话。”
宋佰叶立刻点头应下,又扶了扶老太太:“奶奶,咱们快过去吧。”
宋伯元丢了盔甲,蹲在景黛身边,紧紧把她圈在自己怀里,手掌在她的臂上搓了搓,紧张地问她:“这样好点吗?”又转头:“小黑,把全府此刻能用的炭炉全部擡过来,烧旺点。”
小黑听完,立刻冲库房跑去。刚入秋,府里的炭炉还未准备出来。
宋伯元宽了宽自己身上的衣裳,不由分说地将景黛失了温度的手伸进自己前胸处。她偏头,将景黛的头紧紧夹在自己左侧肩膀与左脸处,空着的那只受伤的手扣在景黛后脑上,一下一下轻轻地顺着。
“你慢慢说,我一会儿带小叶走一趟。”
景黛稍缓了口气,她擡手擦了擦宋伯元脸上的汗,对刚走过来的小叶道:“记得不要与宰相府起正面冲突,不管他们休妻还是要重娶纳妾,统统先答应下来。你们只管记住一点,将郎中顺利带进去。”她头费力搭在宋伯元的肩上,看向王姑:“王姑,你带着柳先生一道去。小叶和阿元没经验,你去给柳先生搭把手。”
王姑非常熟悉景黛犯病的样子,只蹙眉冲她摇头。这还未到冬日,小姐就开始进入“渡劫期”了。
景黛却冲她冷下脸,“王姑!”
王姑叹了口气,立刻不情不愿地出了门。
宋伯元一旁的小叶也跟着跪在景黛身边紧张地看向她,她往常不点自红的唇早没了血色,脸色也较往常不同,惨白得分明像个死人。
景黛却挤出一抹笑,擡手摸了摸宋佰叶的脸,“别哭了,快去吧!若宰相府的人强硬到底,你们且退到禁军身后,令他们冲进去,记得,先保护好自己,再保护好大娘子。”
宋伯元回头,随手抹了下宋佰叶脸上的泪。
她站起身,将身上的玄色圆领袍脱下来,整个盖住景黛,又拉起宋佰叶的手腕,对景黛道:“你放心吧,好好休息,等你醒来的时候,我们就回来了。”
景黛朝她点点头,又拽了拽她的衣角:“宋伯元,”她顿了下,“我睁眼若是见不到你,你知道我的手段。”
李清灼听到景黛这么说,立刻扬了扬眉,安心地坐回椅上。
她没空去想禁军为何听她那弱不禁风孙媳妇的话,也没空想这孙媳妇为何消息如此灵通。
现在李清灼满脑子都是方才宋伯元与宋佰叶一身戎装,勇毅果断地踏出府门的那刻,那是宋家的希望。
景黛很少有王姑与安乐都不在身边的时刻,她不自在地将自己又缩了缩。
李清灼听到声音,擡眼,见到景黛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小团,立刻扔了手里的拐杖走到她身边,一手揽在她肩膀,另一手轻拍了拍她:“黛儿别怕,祖母在这儿呢。碳炉快搬过来了,你先合合眼。”
景黛眨了眨眼,这是她第一次听别人叫她不要怕。她有什么可怕的?她什么都不怕。
虽固执地这么想着,混着祖母身上清香炭火的香气,她竟真的安心地闭了眼。
梦里竟也与往常不同,再没有红色的血与泥泞里的尸体向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。
她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,太阳在头顶,越往里走身上越暖。
走得远了,有些口渴,她仰起头,冲着头上的烈日张了张嘴,没想到原还烈日当空的天气,立刻下起瓢泼大雨来。
脚下的沙漠也不知何时变成了森林,甘甜的雨水浇进她的口腔,浸透了她整个人。
她畅快地甩了甩头上的雨,跑到小溪边抹了把脸。
李清灼放下装着清水的碗,知道景黛一向有自己的小厨房,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,她不太清楚,也就不敢喂给她蜂蜜和甜杏,只能抱着景黛的头,替她擦了擦七八个碳炉子围着硬烘出来的汗。
武鸣蹲在一边,在冰水里拧巾栉,拧完一次,起身去擦一次老太太的额头。
连景黛都被热出汗来了,可想而知抱着景黛的老太太得多难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