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 兰若(2/2)
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,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,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?
没有人再敢吭声。
只都清楚,自魏弃离京后,留下的一众精兵,都城中的两万禁军,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。
太子想要他们的命,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。
陈缙环顾四周,第一个领头,跪下去,高声喊殿下英明,殿下千岁。
很快,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,都喊了英明,千岁。
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。
自没人敢乱说话,乱传信,唯有魏璟觉得稀奇——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。魏咎看奏折,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,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,很爽快地应了,反正在哪看不是看。
他只好奇,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,说去西京,西京安全,怎么忽就不去了?
但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去也好,免了舟车劳顿呢。
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。
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,他遍寻不到,哀叫一声,拍案而起。
“我的书呢,我的书呢,”魏璟哭丧着脸,“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,千金难求呀!我的书呢?还我!”
这才是真正的孩子。
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,得了快乐,闲散而富贵的一生。
*
赤水关破,关内青天良田,一览无余。
燕人马蹄踏过,如入无人之境,只六日光景,上京已在眼前——
然而。
无论城外如何叫阵,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,始终紧紧关着。
城内城外,两片天地就此隔绝。
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。
太子魏咎号令全城,此乃国都,非死不退。
与燕血海深仇,若失国都于燕,无颜见先祖。
【城中四大粮库,千仓万箱,存粮丰足。若有乘机屯粮,低买高卖、盘剥百姓者,皆斩。】
【都城守备森严,禁军皆是精英,为免无谓损失,只守城以待,绝不正面应战。待陛下自辽西归来,定当扫除燕贼,还我北域。】
是了。
太子虽年幼,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,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,众望所归的储君。
连他都没有乱。
太子,还在这里——
他说陛下会回来。
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,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,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。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、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,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。
这一月,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,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。
一门之隔,上京城秩序照旧。
......
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。
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。
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,抑或正在发生什么,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,渺无音讯,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,彻夜烽火,令人不得安眠。
外城墙满目疮痍,乱箭碎石齐飞,不时有伤兵被擡下前线,痛苦挣扎的呻/吟声响彻城中,不绝于耳。曾经繁华的街巷,如今家家闭户,不见半个人影。
毫无意外地,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。
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,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、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。
“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。”小太子向自己的“夫子”感慨。
陈缙低头不答,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。最新的一页,墨痕尚未干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迟疑。
太子不答,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。
那账簿上所记载的,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。
他起初心惊,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,却不由长舒一口气,忍不住笑:“幸而臣两袖清风,无家私可卖……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?”
这么多年,他在明,金复来在暗。
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,如今,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,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“江湖手段”,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。
原来,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——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,都是他的亲兵呢?
同甘不共苦可以,总得先剐一
层皮。
小太子淡淡一笑,擡手将账簿合上。
同日,太子开私库,赈济城中百姓。
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,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。
......
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。
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,城中人心浮动,斗殴劫掠之事频生。
朝臣再次为“是否移驾西京”之事争吵不休,各执一词,然而,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。
当夜,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。
次日,膳食中查出剧毒。
魏咎自此称病不朝,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。
太医频繁进出东宫,宋良娣亦在此时,携着东宫一众“姐妹”前去探望。
众女走进里间,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,手中撚着一纸信函,任由微风拂动鬓发,神情若有所思。
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,瞧着倒还算有精神。
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。
“殿下!”
而一群人里,只聂承徽年纪最小,又许久没见他,当下竟顾不得行礼,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,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,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。
魏咎闻言,笑着拍了拍她的背,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,随手搁到案上,用镇纸压住。
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。
他倏然问:“宁安公主何在?”
“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,宁安便闭门不出,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。”
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,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。”
宁安公主,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。
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,正儿八经的燕人。
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,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。闭门不出于她而言,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。
“是了是了!”旁边的聂承徽抢着接话道,“最近宁安姐姐连剑都不舞了呢!殿下,她本来都已经答应了我,要教我一套最厉害、最厉害的剑法的,如今都不见我了!”
“这样。”魏咎失笑,将这话题就此揭过。
只待众女一一问候过他、起身告退,他却又再次叫住宋良娣。
“阿嫣姐姐,”魏咎说,“我有事要同宁安商量。事关紧要,这便去唤了她过来吧。”
......
当夜。
上京城外的燕军大营,忽有贵客踏月登门。
燕权命人将她迎入帐中。
“五郎,多年不见……不,竟不知我们还有再见之日。”
幕篱缓缓摘下,一身夜行衣,腰间佩剑,英气美丽的女郎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,未有改变。
但燕权知道,早已经不同了。
曾经奉都的少年郎,谁没有悄然爱慕过这位英姿飒爽、容色倾城的公主。
他们曾见过她挽弓如月,射杀骄傲不肯驯服的鹰隼;也曾见她纵马穿街而过,笑声如银铃清脆,红衣潋滟,令多少儿郎脸红心跳,日思夜想,盼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,能与她结秦晋之好,良缘百年。
那是北燕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啊。
天之娇女,尊贵明艳。
可如今,她属于上京皇城——被赐给一个八岁小儿为妾。
【听说了么?公主抗旨不嫁,已经七日未进水米,连王后也气得病倒了。】
【可公主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?陛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。】
【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……难道就真的要叫那些魏人猖狂到这般地步么!我们大燕的儿郎都死了不成,竟要叫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些!】
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?
战败而归,失去了一条手臂,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富贵荣华的生活,被震怒的燕王贬为庶民,整天颓丧度日,郁郁寡欢。
宁安的出嫁却犹如一盆冷水,彻底泼醒了他。
他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刁蛮任性的姑娘长成如今模样,想起她弯弓射雕时的倩影,想起他们从小到大,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试着谁能斩获最出色的猎物,她纵马穿街,他追逐其后,听着她畅快的笑声,一句一句,喊着“五郎”。
纵然他的生母是魏人,他只是区区庶子,并不能承袭爵位。可她从不曾看轻过他。
他是她的五郎啊。
【罪人燕权,求见宁安殿下!】
【罪人燕权,求见宁安殿下,请殿下……殿下!】
他拼死求到皇后跟前,三跪九叩,血溢长阶,只求她让他与宁安见一面。
可那时,姗姗来迟的宁安,又对他说了什么呢?
【……竟真的是你要见我。】
一身华服的公主居高临下,目光平静而冰冷。
那是他从未在她眼神中读到过的寒心与绝望。
【五郎,你可知晓我不愿意嫁给魏人,是因为在我眼里,他们残暴、凶狠、狡猾——而我更不愿意嫁给你,】宁安公主燕筱温声道,【因为,五郎……如今的你,只是个废人啊。】
【明知什么都做不到,什么都改变不了,何必还来见我?】
【为什么不让我记住你从前的样子,却要让我看见现在……如此丑陋无用的你?】
她的绣鞋用力碾在他的左肩,令他不得不伏倒于她脚下。
而他的左肩以下,分明早已空无一物,衣袖随风飘荡。
【阿筱……】
忽然,她猛的用力——
狼狈跌在雨中久久爬不起身,因此而崩溃嚎哭不止的少年,与如今满面森然的将军,恍惚间,似都模糊远去。
“五郎,我今日来,是为了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
燕权眉头紧蹙,冷眼望向面前欲言又止的女郎。
“公主一口一声‘五郎’,不知究竟在唤谁?若只是专程来与末将叙旧,何必辛苦跑这一趟,”他话音淡淡,“待我大军攻入上京,届时,自会恭迎公主还朝。”
“……”
“还是说,公主已做惯了魏家妇,如今亦是来为他们来做说客,劝末将早日退兵?”
忍了又忍,却到底没能憋住那句:“否则眼下我军大胜,公主又为何愁眉不展——为谁愁眉不展?”
“自然是东宫太子。”
宁安平静道:“我的夫婿。”
燕权微怔。
“我这么说,你满意了么?”
“可笑至极!”
回过神来,却几乎下意识冷笑一声,擡手摸向腰间。
然而,拇指挑开刀鞘的瞬间,身后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,将那长刀按回鞘中。
“长生!”燕权回头看清是谁,当即低声喝道,“我早说过不许偷听!”
“这怎么能叫偷听?”
然而男人只是笑:“我一直都在,不过是你自己关心则乱,眼里只有公主、瞧不见别人,所以没发现而已。”
“你——!”
“别动怒,别动怒。”
长生做了个顺气的动作,又似笑非笑地望向宁安:“公主应当还有话要说罢?”
宁安低头沉默。
见燕权始终没有主动向她介绍这“长生”是谁的意思,复才长叹一声。
随即,一字一顿,向他说出了此行真正的来意。
“前线来信,征西大军即将班师回朝,魏帝亦在其中。信中称,此战辽西大败,已然归附;而突厥人本想坐收渔利,却损失惨重,仓皇逃回草原。至少五年内,再没有南下征伐的可能,”她说,“这一切,皆是今日殿下亲口告知于我,绝无半分虚假。”
“没有半分虚假?”
然燕权依旧丝毫不为所动:“试问殿下,此等军机大事,他若真的胜券在握,何必放你出城来大肆宣扬?恐怕是苦熬三月,终于弹尽粮绝,这才想叫你来游说一番,搬出这等说辞诓骗我等罢?”
“是啊,他何必在这时放我出来。”
“……”
宁安苦笑道:“燕权,若我说,他只是不愿叫我为难呢?”
朝堂上的骂声愈演愈烈,她纵使整日闭门不出,也并非一无所知。
相反,她很清楚,作为北燕献上求和的“贡品”,倘若她还想在魏都活下去,或许理应学学那位辽西王姬,登上城楼慷慨陈词、痛骂北燕不守承诺越过边界;又或者,干脆以死明志,向世人忏悔燕军的杀戮之罪。
她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逼出东宫。
魏咎将她请去,却只问了她一句话。
【你想回家去么?】
【……殿下。】
而她沉默良久,终是落泪:【您知道,宁安不愿对您撒谎。】
他们二人做了一场交易。
于是,太子所纳的燕良媛,此刻仍在东宫中闭门礼佛;
可北燕的宁安公主,却可以连夜离开上京,站在昔日的故人身前。
“倘若魏帝归来,你与他之间,必有一场血战,”宁安轻声道,“五郎,可你还不明白么?天下大势,百岁轮转,我们的确曾赢过,曾让魏人忌惮恐惧,但如今屈居人下亦是事实。你先打破了这之中的平衡,又失了攻城的先机。倘若大军被困辽西迟迟不归,或许还有一丝机会,但他们……胜了啊。”
收复辽西,击溃突厥,此乃大胜。
回到上京的,注定不会是一批乌合之众,而是一支斗志昂扬、志得意满的雄兵。
她的语气急切起来:“太子殿下绝非穷兵黩武之人,此刻和谈,或能免去一场大祸。五郎,我知道你对我有怨,可这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,为何你就不能……”
不能什么?
燕权沉默不语,独唇边笑容讽刺而冰冷。
既笑她的天真愚蠢,也笑她自以为是地做了旁人喉舌。
曾经的故人,此刻于沉默中对望,彼此眼中投映出的、却分明都是陌生。
“宁安公主。”
反倒是方才那从燕权背后窜出、又一直默默在旁听着墙角的青年,这会儿再一次插嘴笑道:“你这些话说得着实偏心,但独有一句,我觉得有些道理。”
“你是何人?”
“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,叫我长生便好。”男人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。
随即,却又一脸正色,自顾自压低声音道:“你说天下大势,百岁轮转,诚然不错。但你有没有想过,如今这天道运数,究竟偏向哪一方?”
“你只道他回来了,却没想过为何会拖这么久;说回来了,他在其中,可那是他的尸体、还是活生生的人?”
宁安没有回答。
只扭头看向燕权,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问题:“他是谁?”
“他?”
燕权于是亦擡眼望她,笑容渐敛。
“他是天命,予我大燕的‘运’。”
燕权道:“有他在,我大燕绝不会败,不用多久,我便会斩下那魏咎的头颅献于陛下。而殿下你,”他说,“你是要灰溜溜地滚回上京城,还是回盛都去,等着末将的‘好消息’?”
......
当夜。
自燕军大营外,两批人马前后出发。
前脚离开的,一行十余人,直奔燕国奉都而去;
而后脚走的那位,却只一人一马,优哉游哉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方向,复才一夹马肚。
很快,纵马消失在夜色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