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心上人(2/2)
“好啊!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!”
他登时气得脸上滴血,顾不得底下漏风,叉起腰便大骂道:“是谁!谁!给老子站出来!”
问了一圈,却始终没人回答。
唯有背后一阵大力、他被拉得趔趔趄趄往后仰,才发现腰带不知何时又栓回腰上——只不过,是几根连在一起,打了死结的那种。他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班,这回终于脸贴脸,肉贴肉,被捆成一组扎扎实实的粽子。
他一惊,正要呼救,却见方才自己看直了眼的“美人”从跟前走过。还没看清“美人”如何出手——
“哎哟!”
金不换捂着脸颊,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地大叫起来。
四下哄堂大笑,只那耳光声清澈响亮,久久未绝。
......
半个时辰后。
沉沉用目送壮士般的眼神,送走了鼻青脸肿的金不换和那几个路都走不稳了的跟班。
顿了顿,又低头看向魏弃的手,问:“手疼吗?”
魏弃闻言,翻过手掌给她看,却见掌心玉色莹润,连丁点红肿的迹象都没有。
沉沉一时默然,这才放下心来。
想起自己手里提的油纸包,又不由放到鼻尖嗅嗅,问他:“这是买的什么?”
“毒药。”魏弃轻飘回答。
沉沉笑着吐了吐舌头:“那到时毒死我好了。”
说着,却把油纸包放回去魏弃手里,又转而走向正在收摊的陈缙。
魏弃脸上的笑容一瞬隐去。
陈缙见她走来,又瞄一眼她身后那位,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。
“拿着,这个,还有这个,”沉沉却丝毫不察,只一股脑将头上发簪、腕上玉镯——甚至耳朵上那对碧玉耳环,都一一取下,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上,道,“你都拿去当了,路费应当就够了。至于你爹欠的赌债……”
几百两,她肯定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的——
不对,给她好几时好几会儿也拿不出来。
沉沉低下头,颇为难地思忖片刻,末了,只好恳切道:“我认得几个金家人,想办法让他们宽限一段时日,至少也拖到你考完会试。”
陈缙道:“你方才才打了他们的大少爷。”
言下之意,哪里有打完人再让人宽限的道理?
沉沉却摇了摇头:“我认的又不是他,是金家的三少爷,他和我阿弟是同窗。人虽娇气了些,却不坏……”
这形容怎么这么耳熟?
她话音一顿,莫名想起昏暗地牢中,就着饴糖、皱着脸喝药的“卷毛狗”。
可这念头亦只一晃而逝,她很快又道:“明日,就明日,我请他递个话给金家二少。二少才是金家说得上话的人。”
陈缙闻言,沉默良久。
末了,却依旧还是摇头道:“不必这么麻烦。我可以再等三年。”说着便要把她那堆耳环玉镯推回来。
“不可!”沉沉忙按住他手。
两手交叠,忽觉背后射来一道眼刀。
小姑娘忙往身后瞥了眼,轻咳一声,又悄摸把手指挪开。
却仍是正色道:“今年就能考,为什么再等三年?何况,这些本也不是白送给你的。”
陈缙:“……?”
“你收下我的东西,须得答应我,日后做了大官,要多照拂我——还有,”她手往后,拽住少年纤细手腕、往自个儿身边“拖”了两步,扬扬下巴示意道,“还有他。”
他?
陈缙一怔,目光向上,对上魏弃毫不掩饰、大概已在心里活剐了他万千遍的眼神,嘴角不由抽抽,心道,你确定需要我“照顾”他?
沉沉却看得直笑,一本正经道:“总之,你当得成官,就做一个好官,若是做不成官,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,是我的朋友。背可不能弯,得挺直了。”
说完,也不管陈缙什么反应,她把桌上一应金银物什尽都推给他,又学着戏文里写的江湖义气般、略一拱手,随即便拉过魏弃,转身就走,一路往朱家藏身巷尾的那处小院走去。
魏弃没“挣扎”,凉飕飕的眼神却瞥过两人交握的手。看了好一会儿。
——以为意气难平,竟然,好像也……就这么平了。
他装作不经意地反握住她的手,怒火早已消弭,嘴上却还在找补,阴恻道:“区区举人罢了。九品芝麻官,也值得你如此费心?”
从前在朝华宫里,她就看重那只貍奴胜过自己。
如今出了朝华宫,怎么还有这么多活着会喘气的废物碍事。
他一个都看不惯,最好全杀了——
不过。
一想到杀了他们,谢沉沉贪生怕死,固然不会因此而死,却会难过,会流泪,会生闷气不理他。他转念一想,又觉得,还是让他们活着得了。
“举人也很厉害呀。”
沉沉却全然不知他脑子里那些坏主意,只认真同他解释道:“我如今还认不得百来个字呢。读书人,能读得进去书的人,总还是有些厉害在身上的。”
魏弃问她:“武夫就不厉害了?”
“……啊?”
他又说:“且那书生的字写得不如我好。”
这都哪跟哪呀,怎么还开始攀比起来了?
沉沉起先一头雾水,反应过来他的弦外之意,又不由哭笑不得,只好连声应道:“是是是。”
可是,“敷衍”归敷衍。
自觉把人哄好了,心气顺了,她却仍是正儿八经的、一板一眼的,又开口道:“殿下不要看不起陈缙,他是个刻苦好学、很有本事的人。”
这语气正经得有些不像她。
魏弃闻言,亦才难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,忽道:“从前你不关心这些。”
别人刻不刻苦,有没有本事,和他们有什么关系?
他们,指的是他和她,两个人。
从来如此——最多再加一只无法无天的猖狂貍奴。
“有么?”沉沉被他说得心虚地笑,想了想,却难得老成的长叹一声,小声道,“可能因为,我如今更知道了,人不能独身活着。”
她说:“要有厉害的朋友,像方大哥,王将军他们一样,会在危难的时候、愿意站出来帮你;也要有懂道理、一肚子墨水的朋友,像公孙军师那样,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,虽然觉得啰嗦,可是有的时候,多听他说几句,却是真的有用、能避开许多可怕的事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首先要‘喜欢’你、敬重你,才会心甘情愿地帮你,而不是当面一套、背面一套。所以……”
所以。
沉沉忽的擡头看他。
分明稚嫩的脸上,眼底却有温柔而细腻的波光流淌,她说:“我希望殿下身边,也能有一些真心待你的,为你好的人。”
“我想把我的朋友,都变成殿下的朋友。这样,以后,便不止有我,还有很多的人,愿意在你危难时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落水的时候,有人愿意跳下湖面去救你。
孤身一人对阵敌军的时候,有人愿意为你掠阵。
所有人都不支持你的时候,至少会有一个人,愿意站出来为你陈情。
“这不是我笨,也不是心血来潮,”她指了指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和手腕,说,“是朋友之间的义气呀,殿下。”
她知道他心性冷清,知道他不爱世人,却还是想让他拥有一些常人本该有的东西。无论是朋友情谊——抑或更多。
纵然杯水车薪,至少,不是徒劳无功。
“……”
魏弃闻言,盯着她看了半晌。
末了,不自在地别过目光,哑声道:“不用人帮,我也能活。”
“是、是是。”
沉沉无奈,藏在袖中的小手,又默默拉紧了他的手。
少年夫妻,情深意笃。
两人谁都不说话,唯有地上的影子依偎一处,越走越近——
似说不出口的情。
是道不尽的意。
*
探望完尹氏,已至日暮时分。
临走前,沉沉把荷包里的银子全倒了出来。身上只留了最小的一块碎银子和几枚铜板。尹氏不要她的钱,她便佯装生气,说以后都不再来。
尹氏自然舍不得她,只得收下。枯朽的面庞上,是和朱严那时如出一辙、欣慰而又心酸的笑容。
“婶娘,你好生养病,”沉沉拉着她的手,不住叮咛,“你瘦得太多,方才开门时、沉沉都快认不出你了……对了!不如叫朱阿叔日日给你煮猪脚面线。每日一碗、一定能把婶娘养的白白胖胖的。”
方才,朱阿叔竟还骗她,说什么“好多了好多了”的。
这能叫好多了么?不咳嗽,却病得连床也下不来了。沉沉一脸心疼。
“傻孩子,”尹氏闻言,笑着轻抚她的面庞,低声道,“日日都吃,该吃腻了,更何况,如今我沾不了荤腥。”
“吃了便要吐……也是白费力气。你若是想吃,倒是可喊他去做便是。”尹氏道。
不“发病”的时候,眼前的妇人,本也不过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……行将就木之人。
温婉,柔顺,全然看不出丁点疯癫或执迷的病症。
沉沉看得莫名心里泛酸,捂着她冰冷的双手不放。
尹氏却又扬扬下巴,示意那道等在屋外、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纤长身影。
“你还没同婶娘说,那少年是谁?一路跟着你来,”尹氏道,“可是你的……心上人?”
不是未婚夫婿,不是情郎,只是心上人。
沉沉听到这三个字,脸“腾”一下红透。
尹氏见状,心下顿时了然,爱怜地摩挲着小姑娘的手背。
又不住低声喃喃道:“那就好啊……那就好。人这一生,心念动,本就可遇不可求。”
纵然求到了,又能守得几时呢?
尹氏望着面前少女的脸出神。
许久,方才悄然拭去眼角一丝泪意,柔声道:“沉沉长大了。也许,不日便将嫁做人妇,为人母。婶娘……别无所求,只愿你长欢长乐,福寿安康。”
说着,她褪下自己手腕上的竹节手镯,轻轻套上沉沉细弱的手腕。
“须记,生之坚韧,当如此竹,”她说,“这……恐怕也是婶娘唯一能留给你的‘贺礼’了。”
翠色手镯扣在少女手腕,犹如天成。
沉沉知道尹氏家贫,本想推却,可方才明明那么轻松便套上的手镯,一眨眼,竟无论怎么用力,都死活脱不下来了。